很难找到另一个像中国这样的国家,人们对它的经济表现会有几乎相反的评论。即使它的经济发展被一些经济学家称赞为成功的典范,但其他人对它的批评和怀疑从未改变。西方学术界(包括其媒体)在大多数情况下以两个相反的方向描述它,尽管有时它会倒向一边。
直到20年前,大多数学者还在试图理解中国的经济成功,但多年来许多人的观点已经发生了变化,认为中国现有的经济成功只是技术模仿的结果。毫无疑问,世界范围内的贸易活动和来自发达国家的直接投资对中国非常重要,尤其是从20世纪90年代到本世纪头十年。然而,尊重这一事实仍然不能反驳模仿本身是成功的重要标志这一事实。世界上大多数低收入国家都没有通过模仿取得成功。批评中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几项关键技术,甚至没有掌握其中的大部分技术,被认为是至关重要的。商业的成功难道不是科技成功的最好见证吗?
毫无疑问,中国在经济发展中成功地使用了大多数来自西方的原创技术,但仅此并不能让我们知道中国为什么可以在现有技术上实现快速升级和迭代。中国在5G、新能源、锂电池、EV、人工智能、AI等商用领域走在世界前列,这是不争的事实。正确的问题应该是——正如萨默斯曾经说过的那样,一个人均收入只有美国四分之一的国家怎么会有这么多世界领先的科技公司?
去年,金克玉出版了他的新书《新中国剧本:超越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中国的新剧本:超越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在这位来自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的年轻中国经济学家看来,西方世界对中国的误解如此之深,以至于几乎不可能意识到中国实际上是一个真正创新和卓越的国家,因为理解中国的方式如此政治化。巧合的是,去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华裔经济学家黄亚生出版了新书《东方的兴衰》。基于对中国国家历史的观察,他得出结论:除非能够打破现有的国家模式,否则中国历史上的兴衰可能会重演。他的理由很简单,不可逾越的民族传统不可能允许不受控制的创新活动。总的来说,他对中国的批评相当尖锐。在他看来,中国的经济成功只是由于其创新性地使用了西方发明的技术。
中国能够同时为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提供证据,这确实不寻常。一方面,在一些重要和基础领域,中国仍保留着大型国有企业,该国实施了广泛的产业政策,这成为指责中国经济效率低下、资本错配和金融扭曲的经济学家的便利证据;另一方面,那些观察到中国经济韧性和超强竞争力的经济学家将私营企业部门的创新活力置于政治精英的商业模式之下。正如瑞士提供的EQx数据集所反映的那样,中国在过去几十年中成功控制了政府的寻租行为,同时为私人经济活动留下了巨大的空间。该指数多年来一直表明,以商业价值创造衡量的中国政治精英体系的质量远高于人均GDP相同的国家,而且与许多发达的欧盟国家相当,这些国家的人均GDP是中国的三倍。很多时候,许多分析师对上层政府的产业政策和战略规划文本持批评态度,但也有许多研究人员指出,这些文本的格式可能过于陈旧,这很可能掩盖了地方政府的自主权和政策创新空间,而私营企业往往更能从这种创新空间中受益。
事实上,在批评者眼中,中国体制的“问题”太明显了:强大的政府官僚机构、主导基础产业的国有企业、不发达的金融、难以整合的市场等。宏观经济的长期结构性失衡将不可避免地制约经济增长。另一方面,近年来,中国在数字经济和许多复杂技术产品制造领域保持了强大的国际竞争力和快速迭代势头,促进了经济增长。从正统经济学的角度来看,两者不会共存。
但中国的许多现象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中国太大了,加上悠久的历史和儒家文化传统,其国家制度确实相当复杂,具有很强的惯性。可以说,它是集中和分散的,刚性和柔性的,刚性和可改革的,具有控制性、自主性和创新性。中国政府具有强大的动员、组织和协调能力,但不可否认的是,过去几十年的大多数经济活动和技术创新都是由市场主导的。这就是“中国之谜”。因此,没有国家制度,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就无法彻底厘清。
例如,当谈到中国制造业的竞争力时,最具争议的一点是它是产业政策支持的结果还是市场竞争的结果。这个问题一直存在。最近,国内外人士对中国国产电动汽车的出口竞争力有不同的意见。近年来,中国在新能源汽车和锂电池领域迅速崛起,竞争力领先于日本和欧洲,成为世界上最引人注目的现象。批评者认为这是中国长期补贴政策的结果,而捍卫者则认为国内市场充分竞争的环境是中国在“新三事”领域取得成功的关键。
问题是在中国补贴和竞争几乎同时发生。要理解这一点,经济学家需要更多地研究中国政府体系和高度分散经济的特点。少数拥有成功技术的企业要想推动一个新兴产业的崛起,就必须克服巨大的投资门槛。在大多数西方国家,这需要发达的金融和资本市场的合作和支持。即便如此,企业仍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实现有效规模和竞争力。由于巨大的固定成本,最初的补贴在任何国家都是合理的。不同的是,在中国,有大量地方政府愿意为新兴产业的发展提供补贴并设立投资引导基金,因此巨额的固定成本被迅速分摊,这加快了企业进入这一领域的速度。
因此,在中国的政治和经济制度下,一旦鼓励新兴产业,与欧美模式相比,将有更多的企业进入并形成更多的生产能力。这些生产能力分散在各个地方,相互独立,在市场上具有很强的竞争力。坦率地说,中国很难像美国那样形成少数巨头企业垄断市场份额的现象。受益于完整的产业分工生态体系,中国企业从网络外部性和规模经济中获得了竞争力的来源。你可以说这是中国经济固有的行政区划结构造成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经济分割经常被经济学家批评为中国经济的弱点。
在处理这些问题时,似乎非常有必要超越现有的固定分析范式,否则将很难更接近该国的历史和文化。事实上,中国文化中有相当一部分强调自下而上的重要性,这是受“无为而治”等自由放任思想的影响。过于关注政治制度的严密性,可能只看到了顶层政策设计,而掩盖了更宏大的去中心化和竞争性自治格局。自古以来,中国国家制度底层的自我管理元素一直存在。从高科技电动汽车到天猫、抖音和Shein,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令人惊叹的充满活力的生态系统。国家能力(以自上而下和深思熟虑的政策为特征)必须与微观个体的主观能动性相平衡,而后者是自下而上的,似乎是分散和无序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政府的产业规划和政策与市场中的企业家精神可能是两个共存的对立面,但对于学者来说,只有正确分析控制和自治在国家制度下如何协同工作,我们才能更好地审视当前经济中的任何亮点和弱点以及需要深化的经济改革方向,特别是要使改革议程有效。这样的分析方法和眼光就更有必要了。当然,我们所做的还远远不够,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看到的。在过去几十年的改革开放中,中国经济一直在这种类似双螺旋的结构中前进,尽管它也跌跌撞撞。回到本文的主题,这可能是它能同时为截然相反的观点提供证据的根本原因。
(作者张军系复旦大学经济学资深教授、经济学院院长、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本栏目聚焦宏观经济政策和经济改革,由上海高校智库复旦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供稿,将陆续在论文中刊发。)
来源:张军。
(本文转自The Paper,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The Paper”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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