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项针对英国上班族的调查发现,70%的千禧一代在电话铃响时会感到焦虑。美国一项针对22岁至37岁人群的研究也证实,这个年龄段81%的人对电话铃声感到焦虑。为什么在网络世界长大的人会对来电有恐惧感?

这种焦虑反映了互联网时代人们真实的生活心境。回想一下,除了外卖、快递之类的功能性电话,你有多久没接电话了?随着微信等网络社交活动的普及,电话不再是人们与他人联系的首选。在线聊天是高度可编辑的。相比之下,电话是不可预知的,修改也来不及,而且一错就不能撤。害怕响电话可能本质上是为了避免让自己陷入失控感。

和害怕来电类似的,还有微信恐惧症。这些都是近几年“出现”的现代病。它们提醒我们重新思考,在物质生活日益富足的今天,是否有可能找到人与物的和谐关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王小玮在《日常的深度》中,放大了与生活相关的“技术性的东西”,从日常感受的角度聚焦这些普通的现象,寻找通往美好生活的路径。

以下经出版社授权摘自该书第十一章,篇幅较原文有所缩短。

为什么我们会患上“通话恐惧症”吗?  第1张《日常生活的深度》,作者王小玮,观察城邦|中信出版社,2023年11月。

微信恐惧症

微信不仅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也改变了我们的性格。尤其是年轻一代,每个人都患有一种奇怪的恐惧症。类似于狂犬病,患者不愿意听到别人的声音。当他们听到声音时,他们会感到焦虑并搓着手。不久前,人们见面时通常会打招呼,并通过声音传递信息。交流基本上是基于声音。小时候,公厕里的交流声此起彼伏。面对尴尬肮脏的环境,人们从不放弃用声音交流自己的想法,排便的声音也从不让人害怕。当时中国的人们可以公开排泄和聊天,但并不像某些网友那样分不清其中的区别。

当“80后”“90后”上了大学,短信逐渐兴起,取代了电话。电话越来越正式了。只有重要的事情才会打电话,不重要的事情会短信解决。于是,人们渐渐开始避而不谈。发短信不指望对方马上回复,收到短信后有更多时间构思回复。打电话要求双方同时回应,因为没有太多时间思考和准备措辞,对话会更真诚。短信通讯的广泛使用,大概是2003年左右开始出现的新情况。现在的人明显更怕语音了。在微信上给某人发语音可能会冒犯他们。

声音恐惧症是一种典型的神经衰弱。按理说只有知识分子才有这种倾向。现在这对年轻人来说很普遍。我感觉这种紧张并没有让人们变得更有礼貌,微信的无障碍让人们变得非常粗鲁。传送声音本身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打电话的时候一般会问对方是否方便接听。在微信上就没那么客气了。随时随地都可以给对方留言。在物理世界里,如果你想和一个人说话,你需要主动走过去,看看他/她的情况。如果对方很忙,一般不方便打扰。但是微信完全不用考虑对方的情况。你经常在开会、演讲、专心思考、写作的时候收到微信,会突然被拉进群里,被无数的消息轰炸。

微信一推,对方就得看。虽然说是不需要及时回复,但其实大家都期望对方发完信马上回复。如果对方拖延回复10分钟、20分钟甚至更久,基本就是无声拒绝。对方表现出明显的冷淡感,不愿意参与这件事,不想和你互动。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收到微信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有义务马上回复,否则会显得没礼貌。这样,询问者拥有更高的权力,而接受者和读者在很大程度上没有主动权,处于相对弱势的状态。

愚蠢的犯罪证据

微信和短信很不一样。短信是一对一的沟通方式,不能同时和多人沟通,也不会被别人看到。微信的传播总是发生在被见证的时候。微信点赞,朋友圈评论,群聊里的所有讨论都是经常开放的。换句话说,微信的传播往往发生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它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公共空间,创造了一个与物理世界平行的虚拟世界。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许多人似乎是相互联系的。在物理时空里,我们通常在一个地方聚会。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这些人会走到一起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任务。微信不一样。微信展示给很多人看,甚至和对话无关的人也可能加入人群。这让微信交流像一道风景。比如,在一个500人的大群体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学术圈的八卦,说某知名青年罗尔斯学者根本不了解罗尔斯。很多人都在看,你跟我说话好像很了解罗尔斯。谨慎的人不发一语,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躲在后面,心里暗笑,甚至搬了个小板凳,准备看好戏。为什么我们会患上“通话恐惧症”吗?  第2张电影《社交网络》剧照(2010)。

纯学术辩论不适合在朋友圈或群发表,只能在杂志上发表。群里的人不可能都是专家,快速沟通也不能太彻底。就像在大街上表演昆曲不如表演猴戏一样。在我看来,讨论群体中谁真正理解罗尔斯,是一种学术伎俩。人家要吵架,要诋毁,要狡黠,要快说,什么都不和学术有关。微信带来的观望文化,让人看起来很卑鄙。我发现一个群体里只要人足够多,就会有怪物,就会有人拿他的屁股当脑袋,到处都是不合理的位置。

微信不仅放大了愚蠢,还把一切都变成了证据。在日常对话中,对话很容易丢失。对话开始,对话结束,然后短暂停留在记忆中,很快就会消失。微信不一样。它记录了你写的所有东西。因为文字和图片只能占据有限的空间,所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成为一种证据,存在于那里。

这些记录可以在出现问题时随时作为证据提出。这就造成了一种信息强制,微信沟通需要慎重考虑。相对于自然的交流,大家在微信上说话要非常谨慎,导致一部分人放弃了微信交流。对于有一定保密要求的工作,不能使用微信。疫情期间,很多高校的管理层完全放弃使用微信群沟通,转而使用对讲机。学校领导再厉害,也要拿着对讲机说话,整个学校就有一种警匪片的氛围,老师们就觉得自己是线人。

分享的庸俗化

上面说的不是微信对生活最大的伤害,最大的伤害是对分享本身的解构。最常见的赞美微信的方式就是说它能促进分享。微信叫“socialnetworks”,社交网络当然是用来分享的。典型的合租情况是去高级餐厅吃饭,然后在网上晒出来,大家都喜欢。这就叫分享。打卡,点赞,宣传,炫耀都变成了分享。

这些活动并不是过去真正的分享,是否与分享有关值得怀疑。这种“分享”并没有让人们更加友好,社会更加和谐。当我晒自己在网上吃了什么,给孩子拿了什么奖的时候,往往是为了邀请别人夸我,为了宣传自己,为了炫耀。在学术界树敌最快的方法就是频繁转发你的文章。可见,在朋友圈发布美食美酒和自我成就,通常容易引起嫉妒。即使卖得不好,也会被认为是“凡尔赛”。总之,很少分析朋友圈的互动,心态健康。

微信分享不利于社会和谐和人与人的联系,甚至“爱家”也难以幸免。经常想炫耀,可能不是真的分享吧。按理说,真正的分享是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给你,但我的份额不会减少,反而会越来越多。据说萧伯纳说过:“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苹果,我们互相交换,每个人还是一个苹果;你有一个想法,我有一个想法,我们互相交换,每个人可以有两种想法。“可见思想因为分享而兴盛,分享是在增加,而不是减少。

为什么我们会患上“通话恐惧症”吗?  第3张电影《社交网络》剧照(2010)。

分享的本义是割舍。不是让你羡慕我,而是把我的一些东西分享给你,从而从分享中有所收获,形成稳固的人际关系和共同体感,进而收获更多。换句话说,分享的本质是“在一起”。希伯来大学传播系的学者尼古拉斯·约翰写了一本关于分享的书,名为《分享的时代》,他在书中追溯了分享的历史。据他说,早在1922年,牛津就有一个福音团契,成员之间互相分享,然后就有了各种问题小组。比如我有酗酒问题,在普通人中无法与他人分享。他们没有我的问题。他们只喝酒不喝酒,很难理解我的苦闷。但我能在社会上找到一群酗酒者。我们可以分享经验,相互理解,相互支持。

我参加过这样的团契。荷兰某城市有一个特别的华人教会,最早是由一群香港人发起的。他们一开始都是文化品位不高的餐厅,说话穿着打扮都显得很体面。刚到荷兰的时候,我经常去这个教堂吃饭。这个地方有点像公社食堂。吃饭免费又好吃。在那里第一次吃潮汕盆菜。鲍鱼大虾,鸡鸭,猪肉,香菇,萝卜,层层叠叠,一层一层露出来,惊喜不断,食材多,没什么味道,衬托出一种醇厚的味道。这种东西跟东北的炖菜和胡适的一品锅原则上是一样的,只是口感上差距比较大,盆菜的口感还是高很多的。北京吃盆菜的地方不多,还没推广。他们需要去专门为新年准备的餐馆。想到外国,我记忆最深的就是荷兰的潮汕风味。

除了吃饭,我还加入了一个名为“羔羊牧场”的团契。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东北的,有上海的,也有西北的。每个人都与“上帝”分享他们的问题。我记得有个女孩病得很重,但是她不愿意说是什么病。我能感觉到她的问题很严重。现在看来,她可能患有中重度抑郁症,思维经常离线。海外生活往往笼罩在巨大的孤独感中,心理问题非常普遍。大家都是因为各种问题来到羔羊牧场的,绝对没有几个人只是想吃东西。这个女孩和我们分享了很多她的心理世界。说实话,前几次分享我都觉得很尴尬。我愿意倾听别人的烦恼,也善于安慰别人,但对我来说,说出自己的问题和挣扎就像当众小便一样困难。

从羔羊牧场的经验来看,分享的一个重要前提是,人必须找到一个更高的对象,并与之产生联系。比如男女在父母面前相连,就会导致婚姻,人在国王面前相连,就会导致国家,这就是分享的结果。在基督教团契中,分享不是为了吹嘘和满足虚荣心,而是为了在上帝面前真诚地接受自己是罪人,在罪与救赎的双重变奏中建立伦理共同体。有很多东西可以把人联系起来,比如同情可能导致慈善,暴力可能导致屈服,美德可能导致尊重,但这些联系不是分享。分享不仅仅是给予和支配,更是在一个超越的对象和背景中实现人与人之间的纯粹联系。

为什么我们会患上“通话恐惧症”吗?  第4张电影《社交网络》剧照(2010)。

根据以上对分享的理解,我们可以看到,社交媒体时代,真正的分享活动是不存在的。微信并没有帮助我们建立真正的分享。它没有涉及先验对象,在这样的对象下也没有联系。在我们现在的语境下,一个仍然具有分享意义的活动,可能就是春节。春节作为家人团聚的时刻,具有超越性和公共性。不仅仅是家人的相聚,更是整个家庭的延续。作为一种聚会,春节与祭祀密切相关。大家都会去祭拜祖先,一家人一起分享美食,分享故事,分享酸甜苦辣,这一切都是在祖先的神灵呵护下进行的。所以这里有真正的分享,指向神圣的联系。但是这些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风俗也渐渐淡了。人们见面时,只谈论车库和结婚生子。话题集中在他们赚了多少钱。所有的说话都挤在这边,那边的话是零星的。人与人之间没有联系,亲戚成了竞争对手。每个人都需要确保在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取得胜利。

在工作中尤其如此。聪明人把所有的公共事务和超然的聚会私有化,规划成个人的成就。比如一个雄心勃勃的新领导如何理解公司/单位?他/她不太在乎单位和公司的宏大理想,也不认为单位里有什么让大家聚在一起的超然维度。神圣的使命感(天职)对他来说是一种说辞。之所以要建设企业文化,是为了增强凝聚力,是为了公司取得更好的业绩,从而让个人获利。他/她从不分享,只会分发。在这样的组织中,微信带来了一种虚假的分享感。人们通过给朋友打电话、互相夸奖、奉承等方式组织各种活动,让人觉得仿佛不缺乏真诚的联系。但是,大家心里感受到的往往是微信带来的社交负担,而不是分享的乐趣。微信没让我们在一起。它对真正分享的替代,就像布谷鸟在喜鹊窝里生蛋一样,已经无处不在,并且可耻地发生了。

原作者/王小玮

摘录/陆深

编辑/陆深

校对/赵琳